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拜访一个人,在千年之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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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果按照美籍学者黄仁宇的观念来看,中国历史可分为第一帝国(秦汉)、第二帝国(隋唐宋)与第三帝国(元明清)。这种分类方法虽有争议,却常常被人提起。它与教材中将宋、元单独划分成一个时间段的科学设计有所不同,因黄仁宇的分类方法以展示史观为主,而教材是严谨的知识体系设计,两者旨趣各异,所以谈不上冲突。

但是,要理解这个史观,有几段时期需要被细化厘清:一是南北朝,二是五代,三是东晋十六国。这三个时段亟待分类。对于五代而言,无论怎么说都处于唐宋之间,肯定属于第二帝国。但东晋十六国就难说了,而且就整个六朝而言,总共三百多年,比唐朝的国祚还长,仅南梁武帝一朝就近五十年,更不用说刘宋和陈朝。我们这样来看,这段岁月很难被一笔带过,因为它太过漫长了。所以,它到底属于第一帝国还是第二帝国?

黄仁宇的观念是,都属于,而且同时属于。

从关中本位的思想来说,唐朝承接北魏、西魏、北周至隋三代,自然是启于北朝;而南朝呢,承自汉魏西晋,自然是第一帝国的延续。而且此言不虚,南朝的文化、对外态度和主体民族观念,确实遥接着汉代“犯我强汉者,虽远必诛”的遗风,即使国力丧失,也会在骨子里鄙夷外族。但与此同时,由于地主阶级的崛起和权力贵族化,南朝的土壤也培养出了中国最接近西方社会的近乎“共和”的模式——家族分权。这种模式持续了三百年,从东吴开始一直到唐代初年,这接近四百年的时间里,江南始终是贵族的世界。他们的利益与南方高度绑定,也自然会阻止冒险的北伐,因为收复的北方故土与他们的切身利益无关,即使北伐可以解决朝堂最难受的流民问题,他们也宁愿置若罔闻。我们可以见得,这是一种必然的态度。然而,它和西方共和制度的根本不同在于,后者是法治,而南朝不是。这便有了根本的差别。

在一个连统一法典都阙如的社会里,世家大族会如何行事?

这基本上是研究六朝史的一个热门课题。

现实是,即使是皇帝也不能在地位上压制顶级贵族,皇朝可以流转,但贵族却能长久延续。这就是真正的南朝。

那南朝如此,北朝呢?

虽然我以北朝史爱好者的身份自居,但我还是不得不说,北朝百姓的境遇,相较于南朝而言,是有过之而无不及。

如果说南朝的百姓是世家脚下可以任意践踏的卑微草民,忍受着惊人的流民佃租;那北方的百姓,便可谓“今日尚有皮肉,明日或成枯骨”。北朝历史 读起来有一种简洁的残酷:就是屠城、残杀、收为奴隶以及反复的亡国。

这就是北朝的底色。而且在其之前的 十六国 就更加夸张了。

后赵皇帝石虎是“爱民如子”的皇帝——他的“爱民如子”不是对百姓和儿子都像圣人,而是对儿子如禽兽,对百姓同样如禽兽。

这样的五凉、四燕、三秦、二赵,让关中及其周围的人民承受了流不尽的血光之灾。

这样的朝代,为什么没人终结呢? 其实是有的。

而且这个人非常奇特。他生长于禽兽之间,崛起于污泥之下,却带着新芽破土而出。他不崇尚武力,而是崇尚学术;他不偏袒本族(氐族),而是视天下为一家。这种态度,是后来北魏孝文帝改革的带路人,是唐太宗李世民“天可汗”气度的先行者。他曾一度带给北方人终结乱世的希望,其治下的前秦,整个版图最大的时候,相当于蜀汉与曹魏的总和,天下一统,近在咫尺。 但是结局呢?

他好像善待了所有无论值不值得善待的人,换来的结果,却是被他善待过的人们无情地背叛、残杀与羞辱。

世人似乎认定,生于乱世之人,必是天性狠毒,即便他给予了极致的信任;汉人似乎也认定,他既是外族,彼此便有天然的界限,即便他对汉人视若同胞。在他的贤相王猛辅佐下,百姓一度在大族的压榨中看见了生机,“民生”二字,在那个时代何其可贵!但是,一切都随着他的死而化为灰烬,历史再度陷入了漫长的宋齐梁陈。 我看完他的故事,内心一直很难平息。

不是因为他失败的原因让我无法想通,恰恰相反,当我读到一半时,便已察觉到他注定失败的悲剧性根源。但是当他真正走向那绝对的失败时,我却迟迟不忍翻动书页。因为我好像知道他的失败意味着什么:意味着一次伟大的“启发”最终变成了一场冰冷的“教训”;意味着后世的君王,会像“司马懿之后再无纯臣”一样,将他的行为视作错误的典范;意味着“道德”在政治博弈中,变成了一种可有可无的东西。他的失败,好像在历史为 理想主义 者开辟的最明亮的一条道路上,砸下了一颗原子弹。

从那之后,直到李世民,才再次有人将道德置于高位。

他不是李世民,和李世民相比他很平庸,甚至担负着本不属于他的使命。但上天并未将顶级的军事天赋赐予他,他就能对流离的难民视而不见吗?他因为失败,常被后世解读成一个反面教材。但实际上,能造成巨大失败的人,必先已取得了巨大的成功,诸如项羽、拿破仑,都是如此。所以我们不要去一味地否定,而是要看到他失败背后是什么,要去理解,为什么每一个读懂 北朝历史 的人,都不希望他失败。 我现在终于可以说出这个名字——苻坚

我本没有,也未曾打算过去拜访古人。但是,我偶然在网上看到了别人去拜访他的帖子。我当时心想,肯定被开发成了无聊的旅游景点,自是不想去。但恰恰相反,他的墓地就是农田中的一处,在关中平原的西边,彬县的一个荒凉角落。他死后没有留在他的长安,而是到了这里。我心中升起的情绪很复杂,这份思绪一直萦绕心头,直到我看到陈寅恪先生的评语:“东晋一隅之师,得以一战而功成,非晋兵之善战,实乃秦心之不固也。” 这句话,才让我感觉到了那种复杂情绪背后的症结,反而决定去看看。

二、千年之后的拜访:苻坚墓探访记

从西安北站出发,每天都有很多开往银川的车票,其中可以路过彬县。

关中平原上路过的村庄

到彬县需要大约一个半小时。一路上,可以看到关中平原的地势,这种山脉之中的平原,在秦岭的背影下,只见云下的天穹正对大地,好像展开了巨大的画幅,写得下千军万马,却留不下儿女情长。

关中的山与河,都透着一种与别处不同的气质。作为黄土高原的一角,镶嵌着这样的土地,高亢而有力,看不出半点的华丽,却确实庄重至极。

到站后,可以看到很多学生,可能是寄宿制高中的学生,他们在这里的山脚下车,再辗转前往山上的学校。

彬县路边打车看到的学生

打车大概是四十分钟的时间。我遇到的司机是当地人,很热情,我和他讲了一些历史,他感叹道,陕西的今天和昨天都很精彩。车子最终抵达了 苻坚墓 地所在的村庄,里面只有几户人家,看起来分外安静。

苻坚墓地入口的铁门

到了墓地,却发现铁门紧锁,进不去。我本来已经失望,打算离开,但看到网友的留言,说可以到农家去请求开门。我一个人本打算硬着头皮去问,但热心的司机帮我问了一下,我便轻松地拿到了钥匙。到了里面,发现此地已被承包,成了一片种菊花的地方。看着眼前的景象,却难以有人能够想到,长眠于此的,竟是那位天王曾经的辉煌。

苻坚墓地所在的山丘痕迹

眼前这片土丘,就是他的长眠之所了。我们都可以来纪念他。我想问他有没有后悔,但是问不出口。我只是告诉他,姚苌和他的后代姚泓最后也有了恶报——这可能也是其他拜访者都讲过的话吧。

离开苻坚墓时回望的景象

在此停留了片刻,因司机不方便等太久,我就离开了。临走前,我最后回望了一眼这座城市和他最后的居所。

彬县城市远景

“中国古代这一类型的南北战争的两重性的分析,并不一定妨碍我们对每次战争的正义性和非正义性的区分,如果必须对古代战争作这种区分的话。因为两重性不是均匀地存在于每次战争之中,也不是均匀地存在于一次战争的整个过程之中。不过,如果承认对这种类型战争的两重性的分析是可取的,就不应把每次战争的性质看得纯粹又纯粹。须知,这一类型的战争毕竟是中国境内各民族之间的战争,而各民族通过各自的途径,都在创造着这个国家的历史。与外敌入侵相比,这种类型的战争,归根到底还只能说是中国历史上的内战。自然,这种内战往往给各族人民造成极大的灾难。我们知道,阶级社会中历史的进步,本来就是以人民的痛苦为代价来取得的。” --田余庆《东晋门阀政治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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